【心何在】(4.1)(1/2)
第四章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警车在群山间缓缓行驶,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连绵不绝的峰峦悄然吞没。
在自然面前,人类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面对着这片大山,就像是面对着有了
实体的命运,不可抗拒,也无法挣脱。
我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肩膀,问道「还有多远?」
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夹在警车后座中间的男子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向警车
右前方挡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领导,翻过那座大山,再
翻过一个小山就到咯。」
这家伙还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青肿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笑出来,脸
上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还被我痛殴了
一顿,踢了几脚。但这小子还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没错,这就是一个人贩子。这位人贩子的相貌像大多数我的同胞们一样,乍
看之下憨厚老实,像一位农民工或者小商贩一样,总是嘿嘿笑着,让人无法产生
戒心。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转动的时候,偶尔会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但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家伙,曾经拐卖过十余名妇女和几名儿童。
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从此毁于一旦。
我一直认为,贩卖人口是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罪行,甚至超过杀人和贩毒。因
为杀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暂,罪犯受到惩罚之后,受害者的亲人也可以得到
解脱,而贩毒也不伴随着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尊严。只有贩卖人口,会给很多人带
来漫长的痛苦,会剥夺受害者的自由和尊严。受害者的亲人不像杀人案的受害者
家属那样能逐渐放下,他们会怀着渺茫的希望去寻找,期待着亲人归来,终生无
法解脱。
贩卖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卖妇女尤甚。因为拐卖儿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
人因为年纪小,往往是感觉不到多少痛苦的。只有拐卖妇女,伴随着非法禁锢,
绑架,诈骗,强奸,故意伤害……这种痛苦往往会伴随受害者和亲人的一生,几
年,十几年,几十年。拐卖儿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
卖妇女案中,受害者发疯甚至自杀的记录则比比皆是。
每当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将会有一位像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在歉疚
和思念中死去。每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会有一位我这样不肯放弃的兄
长开始毕生的寻找。
所以,我一直认为对这些混蛋的惩罚太轻了。他们不把人当人看,而是当做
货物或者动物一样买卖,那么对待他们也就像畜生一样就好。
但我只是一个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这些畜生全部抓起来。然
后不管他们反不反抗,抓捕的时候都会痛打他们一顿。竭尽全力地收集罪证,让
他们能被判得重一点。然后,像现在这样,带着这些畜生,去把他们像货物或者
动物一样卖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来。
我其实已经知道,我再遇到心儿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说亲手把她救
出来。这个世界上或许是不会有奇迹的。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这么做,除了期待
奇迹发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来的不是我的心儿,也会是别人的心儿。我
每次带着那些受害者出现在她们的亲人面前时,那些重逢的场景都能让我短暂地
感觉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拥抱着心儿,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儿重逢,这些年来,我却让不知道多少母亲找回了自
己的孩子,不知道让多少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多少兄长找回了自己的
心儿。心儿牺牲自己造就的那个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着像她一样遭遇的人,如果
心儿知道,应该也会为她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我对拐卖妇女深恶痛绝,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
对别人提起过心儿,只有妙儿,在我们激情之时听到我叫过几次心儿的名字,却
也不知道她是谁。
现在,除了我们分局,连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卖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
给我来侦办。在面对这种案子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狂热而且偏
执,让人害怕。而且我抓捕的时候总会把人贩子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把他们直
接铐进了医院。但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抓捕罪犯的时候不是审讯,下手
重一点很正常。
我破获这类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当然,破获一件贩卖人口案不难,但
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这一次,市局又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人贩子被我一网打尽,然后我又
带着这个还能走路的家伙开始解救受害者。辗转两月之后,几个孩子都回到了亲
生父母身边。几个姑娘也都脱离了牢笼和桎梏。
她们当中没有我的心儿。好几个家长都泣不成声地对我说
「杨警官,你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杨警官,你对我一家恩同再造。」
「杨警官,我以后会每天给你念经祈福。」
有一个奶奶抱着她的孙女儿,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杨大人,你这真是积了
不得了的阴德,真是不得了的阴德。以后你肯定会封侯拜相,儿孙满堂,死了也
会成神哩……」
还有一户人家是基督徒,当我带着他们的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位母亲
一只手握着圣经,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虔诚地说「杨警官就是基督差遣来
的天使。感谢主。」
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
什么能保佑我,期待着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儿。
还有最后三个受害者,被卖到了大山当中的同一个村子里。她们当中会有我
的心儿吗?我不敢奢望这次会出现奇迹,因为时间对不上。这三个受害者都是近
两年被拐卖的,而我的心儿已经失踪七八年了。
警车翻过人贩子说的最后一座山,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我们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村子里,按照人贩子的指引,连续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發鈽444.com
她们当中确实没有心儿,我庆幸没有。因为其中一个姑娘的腿被打断,另一
个身怀六甲,还有一个像心儿一样,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来还有治愈的可能。
因为时间是下午,壮劳力大多还在外出劳作,所以解救工作还算顺利。但我
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辆警车的时候,村里还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无疑问,这些法盲们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带走他们买回来的女人。但我早
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冷静地对第二辆面包车上开车的同事道「你们冲出去,我
在后面掩护。你们别停下,别回头。有人靠近就鸣枪示警。一直回我们市里。」
然后对那名照顾受害者的女警说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该开枪
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跟我出来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优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绩让他们对我的安
排深信不疑。我正要关上车门,但那个断腿的姑娘却撑着车门,浑身颤抖着对我
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个姐姐是拐卖来的。听说已经有好几年了,精神
有点不正常。你们不救她么?」
还有一个?我疑惑地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经解救完毕
了。也就是说,这一个受害者和我正在执行的案子无关。
安然撤退的时机稍纵即逝,我马上作出了决定「你们走,我回头看看。」
说完就关上车门,看着面包车嗡地一声窜出去,路边聚集起来的村民纷纷退避,
然后消失在村口外,再转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辆警车,揪住人贩子的衣领吼道
「你不老实。这村里还有拐来的女人!」
人贩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哀求道「领导!真没有我卖来的了。好像以前
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寡妇给她傻儿子买了个疯女人做老婆,想
留个种……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你不信去问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
的事。我是这三年才开始卖人的,领导你知道的……」
要马上撤退吗?我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拿着农具,刀叉,甚至土枪围向警
车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贩子如获大赦,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就是刚才个救出来那女的隔
壁,最破烂的屋子那家。领导……」
我松开他,对开车的同事道「你们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说完转身就
跑向村子深处。
我的举动让村民们吃了一惊,一时忘了拦截警车。两位同事喊了两声杨队,
然后迫于无奈,开着警车冲出了村口。而我抛开恐惧和紧张,努力保持着冷静,
冲向人贩子说的那栋破烂的土房子。
那栋房子让我回忆起已经消失的,我和心儿一起生活过的家,却比我们当初
的家更破旧。低矮的土坯墙带着深渊般的裂痕,墙头上架着茅草和树枝铺成的屋
顶。墙上开着两个洞,蒙着发黑的塑料纸。山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两片看不清颜色的木板遮掩着的门前蹲着一个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岁还是
四十岁。上身穿着结了一层油亮硬壳的棉袄,下身却光溜溜的,正仰着脸,看着
我嘿嘿嘿地笑着。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发憷。
但我没有迟疑,径直从他身边冲进了屋门。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
最有趣的场面。而我扫视屋内一眼,便发现屋子里几乎是一无所有。
阴暗的外屋中只有对着大门的土墙上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画像,写着「大慈
大悲观世音菩萨」。画像前摆着一只蒲团,蒲团上的草梗都已经油光发亮,明显
看得出膝盖的印迹。
这世界真的有神明吗?即使有,又怎么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外屋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没有门板的门,通向里间,如同我当初和心儿一起生
活的家一样。我没有看到什么拐卖来的女人,正迟疑着应该先看哪一间的时候,
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微弱,几乎难以分辨。但在我听来,却是这世间最响亮的轰鸣。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这曾经熟悉,却已多年未曾听到的歌声,就像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发出惊天动
地的巨响,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都在飞速旋转。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土墙,痉
挛的手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土屑。半晌之后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哀求般地
看了墙上的菩萨像一眼。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敛容,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温
和地看着我。
一时间,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我浑身发着抖,呻吟了
一声。是我积了足够多的阴德吗?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吗?我的寻找终于找到
了吗?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活着,怀疑这个世界是真
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我看着那飘出歌声的
黑洞洞的门,却恐惧得挪不动脚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岁还是四十岁的男子哈哈大笑着从屋外走进来,我才一个激
灵,恢复了清醒。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听到了屋外的喧哗。我必须马上行动,
无论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谁。我摸了一把冷汗纵横的脸,然后迈开哆嗦着的双腿,
大步走向那扇门。發鈽444.com
屋里的一角用没有剥皮的枯木架着木板,木板上堆着一些破旧肮脏的被褥。
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线非常昏暗,女人也蓬头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
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热泪从我眼眶中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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